被方則衡和辛賞送去醫院的女人是陸敏，她有低血糖的癥狀，再加上長期睡眠不足就暈倒了。方則衡幫她聯系了家人，她的女兒何破立。

何破立趕來城西醫院的時候，方則衡和辛賞已經走了。

何破立進病房第一件事是想生氣來著的，但她忍了，可也沒忍住，她還是質問陸敏：“媽，你這種狀況，你要怎麽搬出去一個人住？”

“我只是有點頭暈。”陸敏皺了皺眉，她仿佛嫌棄何破立的聲音太響了。

何破立翻白眼，嘆了口氣拉了把椅子坐到陸敏床邊。

“我沒事，這事不要告訴你爸。”陸敏伸手握了握何破立的手說道。

“我來的時候已經通知他了，我只是個小女孩，一個人承受不了太多的壓力。”何破立翻了翻眼睛說道。

陸敏現在沒心思說笑，她沈下了臉也側過了頭，她說道：“我已經把房子買了。”

何破立一楞，隨即她彈跳站了起來，她不由高聲問道：“媽，你不是吧？！”喊完，病房裏其他病人的眼光讓她重新坐了回去。

何破立鼓著一張臉，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。前兩年，她爸爸何勤就經常和她說讓她在國外也要多和她媽媽聯系，多關心，他們都知道陸敏一直有心結。但這事實上並不是陸敏一個人的心結，是他們何家全家人的心結。

何破立從懂事起就知道她自己有一個哥哥，不知道是走丟了還是不在世了，在她出生前，大家都在找他。沒有找到那個哥哥，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都有了大變化。

陸敏是在帶孩子旅游的途中丟了兒子何譽的，原本愛旅游的她再沒有帶何破立出去旅游過，他們還搬離了家鄉城市去了香港也遠離了其他親人。前兩個月，陸敏忽然說要搬回來住，在英國的何破立感到很驚訝，她還以為是她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有什麽情況了，結果，用何勤的話說就是：陸敏魔怔了。

“媽，你真的買了房？你要和我們分開來住？”何破立放低了聲音，依舊不敢置信。

“我已經告訴過你們了。”陸敏嘆氣說道。

“媽，你知道嗎，你沒有必要這個樣子，有什麽事情，我們應該一起去解決。”何破立感覺和母親之間有一堵墻，那堵墻非常的可怕，它讓所有的言詞都是無用的，甚至所有的真心。

“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，我得要自己去解決。”陸敏擡起手遮住了雙眼，疲倦說道。

“你到底要解決什麽事情？事情過去那麽久了，我那個哥哥如果在世都已經長大成人了，他肯定自己會照顧自己的。你能不能放過你自己？”做孩子的永遠覺得自己是大人，何破立以為人可憐不是自己可憐，而是別人覺得你可憐。大人憐惜孩子懵懂或會受委屈，孩子卻不知道什麽叫懵懂，他們以為自己會照顧自己。

“我想找到他。”陸敏吐字說道。

“你找啊，你繼續找啊，你已經找了這麽多年了，我們沒有人叫你不要找。”何破立說道。

“我說我找到了，你們不信。”

陸敏的這句話讓何破立啞口無言。

“你們讓我找是你們在騙我在安慰我，事實上你們已經放棄了，所以我說我找到了，你們沒有一個人信我。”陸敏的語氣平緩又堅定，她覺得胸口很難呼吸，於是她深呼吸。

何破立無奈又矛盾，她抿著唇看上去好像是咬牙切齒又像委屈，她的臉龐白皙，眼睛黑亮，她的模樣像一株嫩草，脆弱倔強。何破立想把陸敏從她自己的情緒裏揪出來，可她也被陸敏的話說中了心思，她皺著眉也有一種憤怒。

“你怎麽知道你找到了？”何破立憋出一句話。

“你們怎麽知道我沒有找到？”

“你靠什麽去判斷？”

“你們又靠什麽去判斷？”陸敏放下手，她張開眼看著何破立。

何破立不知道該怎麽說了，她不得不說，她個人的確是像陸敏說的一樣，她根本不相信能找回那個哥哥。因為不相信所以不存在，這個邏輯一點沒有錯，她體會不了陸敏因為相信而存在的信念。

“不管怎麽樣，我的判斷就是這件事情帶給你的影響，我沒有看到你因為這件事情變得好起來，媽，我看到你的精神狀況真的一天不如一天。”何破立壓著火氣，和她媽媽說道理。

“近鄉情怯，或許也會回光返照。”陸敏輕描淡寫，“這麽多年真的太難熬了。”

何破立徹底生氣了，她站了起來正要發火看到何勤從門口走進來。

何勤沒有問陸敏任何關於買房或者勸她清醒地話，他已經不想和陸敏爭執了，他只問她：“感覺怎麽樣？”

“只是低血糖，沒有什麽事，只是如果你不放心，我再住一晚做個檢查。”陸敏答道，也相當平靜。

何勤點頭，他說道：“我聽說是有人送你來醫院的，那人是誰？我們得感謝人家。”

“嗯，是對情侶吧，我留了女孩的聯系方式。”陸敏疲倦擡手撫了撫自己鬢角的亂發，說道。

“好，我聯系他們道個謝。”何勤握住陸敏擡起的手。

陸敏微怔，她看了會何勤的手，年輕的時候她很愛這只手，她覺得牽著這只手未來有什麽風雨應該都不會害怕。結果現在，她想不起當年的感受了。

“讓小立去聯系吧，都是小姑娘溝通比較好。”陸敏徐徐說道。

何破立聞言微微轉開了頭，她從小就感覺情感和現實是兩回事，因為她家裏經常有這樣的分水嶺，這樣的楚河漢界。她的父母時常上一秒在說著她不懂的情感，他們好像很憤怒很悲傷，下一秒他們又若無其事和她說：小立，過來吃飯了。一下子所有的事情就煙消雲散了。

他們現在給了她一個聯系號碼，是真實的，大家也都很正常做著眼前該做的事情，她爸爸去辦她媽媽的體檢手續，她媽媽說有點累要睡一會。

其實何破立有時候感覺很孤單，她倒很想那個哥哥真的存在，能從小陪著她一起長大。

何破立從醫院離開後，她開車去了她爺爺家，在郊區別墅區。

何破立一進家門就哇哇叫了兩聲，然後倒在客廳沙發上沒了聲音，家裏的阿姨被嚇得跑出來問她怎麽了。

“肚子好餓，開飯了嗎，宋阿姨？”何破立聽得問是忽然坐起來若無其事問道。

阿姨一楞一笑，嗔怪道：“被你嚇死了，還以為發生什麽事情了呢。”

何破立撇了撇嘴。

“老太太今天心情不太好，早早吃了飯上樓去了，小姐你可別添亂了。”宋阿姨笑說道，“你想吃什麽，我去給你做。”

“爺爺奶奶都吃了嗎？”何破立問道。

“老先生還沒有回來，老太太一個人吃的飯。”宋阿姨答道。

“我們家裏就沒有一個人是每天開心的，不是他不開心就是她不開心，多大的仇才會把我們這些人扯在一起做家人？”何破立嘀咕說道。

“小姐，你不要胡說呀。”宋阿姨忙道。

何破立哼了聲，翻了個白眼又躺了回去。

宋阿姨見狀無聲站了會，才探頭柔聲問何破立：“吃什麽呀？”

“隨便吧。”何破立說道。

宋阿姨笑了笑，說道：“那我給你炒個飯。”

“還有，給我做肉羹湯。”何破立道。

“曉得了。”

宋阿姨走後，何破立想起了要替她媽媽謝“雷鋒”的事情，於是她掏出手機，輸入號碼沒撥出去，因為她現在這個心情實在是不想和人客套寒暄。

何破立改打電話為短信，她給這個號碼發了一條簡單的信息：你好，感謝你們今天下午送我媽媽去醫院，希望能有機會當面酬謝你們。

接收到信息的辛賞有些出神，她想了想，回覆道：請問你媽媽好一點了嗎？

“好多了，謝謝你們。對了，你貴姓？”何破立努努嘴，念念有詞地打著字。

“我姓辛。”

“辛小姐，我姓何，叫何破立。真的十分感謝你和你男朋友的幫忙。”

“不好意思，他不是我的男朋友。”辛賞很快否定這件事情。

發完這一條，緊接著，辛賞又發了一條，她用小心謹慎的態度打著字，她是想問何破立：“你媽媽是不是有抑郁癥？”

何破立沒想到辛賞會這麽問，陸敏的確是有抑郁癥傾向。

“有點吧，她是自己想的太多了。”何破立擡眉聳肩打著字，顯得有些無所謂的無奈。

辛賞看到這段文字，有些感觸，她和何破立說：“如果你媽媽情緒上排解不了，該看醫生的要去看醫生，這是心理病也是生理病，不要說她想得多，她也控制不了自己。”

“我媽是心病，她有看心理醫生，可自己不振作誰也幫不了你。”

“嗯，原諒自己是最難的，你多陪陪你媽媽。”辛賞憑著直覺說了這句話，她也十分羨慕何破立還可以陪著自己的媽媽。

“謝謝你。”何破立感覺辛賞很親切。

她們一來一回又聊了好一會，到後面幹脆加了好友。

宋阿姨做好晚餐喊何破立吃飯，何破立哼著歌跑去餐廳，她猛然一把抱住宋阿姨。

宋阿姨又嚇了一跳問何破立：“你幹嘛呢？”

“宋阿姨，你見過我那個哥哥嗎？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我那個叫何譽的哥哥。”何破立又問了一遍。

宋阿姨臉色一僵，她說道：“你怎麽忽然提起這事了？”

“為什麽你們都不想提？”何破立松開宋阿姨不滿道，她早就不滿了。

宋阿姨不知道怎麽回答何破立，不過有人替她回答了：“刀子沒有割在你身上，你不知道疼，還非要被刀割的人向你解釋為什麽疼，生活的經歷哪有那麽容易得到，你想得美。”

何破立回頭看到了她的奶奶不知道何時一臉威嚴立在餐桌另一邊。

“奶奶——”何破立看到老人家就展顏了，軟聲笑道。

老人家沒應她拉開椅子坐到了餐桌邊，看樣子是想陪孫女吃晚飯。

“奶奶，你心情不好嗎？”何破立也拉開椅子坐下來，問道，“還是為了城東那塊地嗎？照我說不要好了，幹嘛浪費那麽多精力，有時間可以做其他事情。”

何破立的安慰沒有作用反一下觸怒了老人家，老人家聽到城東的地就氣道：“現在不是地的問題，是方象那個混蛋太可惡，到處和我作對！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！”

宋阿姨聽到老人家發火，她忙回避到廚房去。

何破立是亮著眼看著她奶奶，她一直聽人說她奶奶脾氣暴躁性子烈，小時候她看過她爺爺和奶奶吵架，一個摔碗一個踢椅子，但為的只是一件小事，就是到底誰忘了關酒櫃的門。這樣的事情見多了，何破立對於奶奶發火怕也不怕，她皺皺眉，心想女人是不是都會恨前夫。

何破立的奶奶就是林芝，她今年七十有九了，明年就八十了，她和七十四歲的何立勇一直沒有退休，除了熱愛工作，更多的是她在等何勤兩夫妻回家接實業的擔子。但做了貿易的何勤不願意，且陸敏依舊不太正常。

於是，林芝發火發到一半忽然變成了氣餒，她幽怨地看著何破立。

“奶奶，你這麽看我幹嘛？我說過了，我一個藝術家，是不會從商的。”何破立看透了林芝的心思，立馬說道。

“藝術個屁。”林芝說道。

“奶奶，你怎麽又講臟話？”

“講了一輩子了，你以為我還能有幾年講？”

“奶奶，你這麽說話真沒意思，簡直以死相逼了。我跟你說了呀，你和爺爺把公司賣了好了，守著幹嘛呀？我們都能自己養活自己。”何破立的話輕巧如燕。

“你懂個屁！你不做實業，不搞技術，不守工廠，最後就是一個屁！沒聽過實業救國這種話？！”林芝拍桌子。

何破立撅嘴，她道：“奶奶，您的思想境界能不能不要那麽高？”

“你懂不懂？！你有沒有認真在聽？！”

何破立真是無奈翻白眼長嘆了口氣，說道：“我真的只懂一個屁啦，奶奶，你不要和我說接班的事情啦，你找個熱愛實業的人去守不就好了嗎？”

“別人守哪有自己人守放心？！”

“你看看你，剛才還思想境界很高，現在就什麽別人自己人了，我最討厭你這種反覆無常的女人了！”何破立恨不得有胡子可以吹，她瞪起了眼睛。

“小宋！”林芝忽然叫了宋阿姨，好像是要叫外援。

宋阿姨趕緊出來問什麽事。

“把她的飯給我撤了！”林芝大聲道，中氣十足。

宋阿姨一楞，隨即照做。

“我也不吃了，您就自己吃了吧，可別浪費了！”何破立也是有骨氣，她站了起來。

“你給我坐下！我話還沒有說完！”林芝說道。

“話沒說完，那你把我的飯撤那麽早幹嘛？”何破立氣笑了。

“小宋，給她端回來。”老太太真的是反覆無常。

何破立徹底氣笑了，她又坐回去，等宋阿姨這次再端上飯來，她就趕緊吃了。

林芝看著何破立吃飯，她“關切”問她：“你是餓死鬼投胎嗎？！”

何破立翻白眼，說道：“奶奶，我認真跟你說，你真的別指望我，還有我爸我媽接班了，我們三個都扶不起來的。你還不如等我那個哥哥回來接班，我媽今天都說找到他了。”

何破立的話才落，她的臉頰邊就受了林芝輕拍來的一巴掌，林芝教訓她說道：“口無遮攔！”

“你打我幹嘛？！我說真的啦，我媽最近一直在說這事，我爸沒告訴你嗎？”何破立嚷起來，嘴裏還含著飯差點噴出來。

“你媽有病，你也有病？！”林芝反問。

何破立咬唇委屈，她沒覺得她媽多有病，她努嘴嘀咕道：“你可別話說的那麽滿，奶奶，如果哪一天我媽真的找到我那哥哥，你們都得給她賠禮道歉。只有她是真正不放棄的人。”

“如果有那麽好的事情，我跪下給你媽道歉感謝她都可以。”林芝冷哼說道。

何破立歪頭眨眼道：“我記住嘍。”

然後不想，一語成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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